◎涉川
3月29日,京剧名家凌珂、奚中路将在长安大戏院合作演出《伐东吴·连营寨》。“三国戏”向为传统戏曲舞台上经常演出的题材,《伐东吴》却是如今很少上演的戏码。
黄忠最后的高光时刻,演起来挺“麻烦”
《伐东吴》又名《黄忠带箭》,主演是老生应工,讲述的是黄忠人生最后一段高光时刻。黄忠这个人物从出世就是个老头儿,也忌讳别人说他老,最终死在了不服老上。
这出戏的剧情发生在三国夷陵之战期间。刘备为了给关羽、张飞报仇,发倾国之兵伐吴,却被陆逊用火攻之计战败,退至白帝城,托孤而亡。这也是三国戏当中的一个“大坨子”,可以和“赤壁之战”“六出祁山”鼎足而三。如果从故事发展顺序来说,从《走麦城》开始,依次是《玉泉山》、《滚鼓山》、《造白袍》《小桃园》、《伐东吴》《捉潘璋》《连营寨》《八阵图》《白帝城》。
过去经常有连演的形式,比如从《造白袍》演到《捉潘璋》,起名为《大报仇》;从《小桃园》演到《连营寨》,起名为《雪弟恨》。言菊朋先生还曾经以《桃园恨史》为名演出过相关情节。新中国成立以后,李和曾先生以其中部分剧目为基础改编成《彝陵之战》。
相比来说还算常见的戏就是紧接着《伐东吴》之后的《连营寨》和《白帝城》了。这两出戏以唱功为主。如果连演,只需要一位出色的武生应工赵云即可。甚至按老戏考的版本,赵云都没打几下就把刘备救走了。
相比之下《伐东吴》就麻烦多了,黄忠除了唱和打以外,做功也很吃重。第一场被激不服老的勇气,第三场与吴班置气斗嘴的豪气,最后一场壮志未酬的英气——如果想演出神气非有“山后练鞭”之基础不可。而且黄忠要与潘璋等东吴四将开打,虽然台上之仇不共戴天,私下则必须心气相通才能打得好,打出味道来。这就是武老生的典型角色。
“文武老生演员”是个病句
武老生严格来说不算是一个行当,因为没有专门演武老生而不演其他老生的演员。“武老生”应该说是老生剧目中的一个分类更恰当,指由老生应工演出带有武打表演的剧目。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“XXX是武老生戏”,而基本没人说“XXX演员是唱武老生的”之原因。
时下形容某些演员技艺全面,总爱介绍其为“文武老生演员”。在我看来这个称号实际上就是个病句,因为武生行独立以后,“老生”实际已经成了“文”的代词。“文武老生”这种称呼大概率来源于旧时剧院广告上的溢美之词,如“驰名全球文武并重全才须生”之类。倘若夸赞一位演员“文武兼擅”自然是毫无语法问题,但称其为“文武老生演员”实在是有些望文生义了。
武老生戏其实是一个很尴尬的存在。从艺术上来说,老前辈有一种说法:武老生不能不打,也不能多打。没有武打就不能称为“武老生”,打多了又失去“老生”的意味。故而武老生戏多是又要唱两句,又要打两下,还都得很有水准。这看似简单其实做起来很难,对演员的要求是全方位的,再加上配演的制约因素,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武老生戏的演出频率相当不高。
其实武老生戏的涵盖很广,最著名的莫过于谭派的看家戏《战太平》《定军山》。但大部分现在都不经常演出了,比如《凤鸣关》《潞安州》《百凉楼》《绝燕岭》,以及《伐东吴》。
《伐东吴》演得少,体量题材吃了亏
除了表演“麻烦”和武老生戏的尴尬,《伐东吴》演得少还有几个不利因素。这出戏既不如《战太平》等火爆,也不如《定军山》等故事那么完整。再有这出戏“不够一卖”——按现在的演出要求来说,全台剧目长度两个小时左右合适,而《伐东吴》整出戏加上“起箭”时长也不够,中等体量作为开场戏和大轴都不合适。若是连演,则至少演完《连营寨》才算合适。但这样的安排,由两个演员分饰各自都没“伸开腰”,一个演员前打后唱又够累的。
另外,旧社会的戏曲环境中有很多忌讳和迷信。首先不管什么堂会都得喜庆,肯定不能演《伐东吴》《连营寨》这样的戏。其次,老艺人们迷信认为《连营寨》这戏“妨主”,对戏班领导人有影响,所以能不唱就不唱。唯有一次大合作义务戏例外:1940年上海大舞台为梨园坊筹款义演。一共四场,第二场大轴就是《雪弟恨》,从《小桃园》演到《连营寨》。周信芳饰刘备,赵如泉饰黄忠,林树森饰关公,张翼鹏饰赵云,赵松樵饰潘璋,李仲林饰关兴。可谓名家云集,一时无两。赵松樵先生饰的潘璋扎大靠,穿厚底靴,演到关公显圣捉拿潘璋的时候,从一张桌子上越过香炉蜡扦翻抢背接兜锞,再卖甩发功和僵尸,从此赢得“活潘璋”的绰号。
1939年,须生泰斗余叔岩在国乐唱片公司灌制了两张唱片:一张是《沙桥饯别》;另一张一面是《打侄上坟》,一面是《伐东吴》头场黄忠上场时的西皮原板。这段原板共八句,是黄忠和刘备两个角色演唱的。刘备唱的是六七两句。这是余叔岩先生一生最后录制的两张唱片,可以说是余派绝唱。其实余叔岩和杨小楼同班时,时常演出《伐东吴》。据孙养农先生的记述,余叔岩也演过《连营寨》,清水脸上台,到“哭灵牌”的时候,注视灵牌抽噎数声,盔头上的绒球一起抖动,仿佛相击有声,悲痛之情溢于言表,音调悲凉凄楚,令人泪随声下。
名家演《连营寨》各有精彩
《连营寨》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刘备,虽然“哭灵牌”脍炙人口,到火烧连营的时候仍然需要坚实的武功基础才能胜任。孙养农先生说,余叔岩的扑火第一场是一个吊毛,第二场是一个虎跳,第三场是一个前扑后跌的屁股座子。早年间演这场戏是必要撒火彩的,随着刘备的动作,检场师傅把燃着的松香扔到台上,借以渲染火势的猛烈和刘备的狼狈之态。如今早已难见如此绝技,恐怕以后也很难见到了。
因为奚啸伯先生对反西皮唱腔的创造脍炙人口,故而时下《连营寨》多以奚派版本为主。反倒是早年畅行的谭派、余派版本成了奇货可居。前人记载谭鑫培有次唱《连营寨》见赵云的时候念了一句:“四弟,孤被他们烧得乌焦巴弓了。”“乌焦巴弓”其实是《百家姓》里的一句,用现在的话说属于谐音梗。因为这个,谭鑫培还被批评随意改词。徐慕云先生的记载则是正面的:谭鑫培因为自幼学戏文墨上没怎么下功夫,演《连营寨》时把“洗颈就戮”念成“戳”被人讥笑,从此发愤研究字韵。并最终在“中原音韵”的基础上以湖广音结合中州韵的方法来以字行腔。
倘或演全《连营寨》,则“赵云救驾”是必不可少的一环。这出戏的赵云我个人认为多少得有点红生的气质才好,类似于《汉津口》,才能起到雷霆万钧豹尾一击的效果。孙国良先生曾经提过,南派《大报仇》中的赵云上场时要在靠上坠一些松香,带着火苗上场,借以突出赵云救驾心情的急迫以及情势危急。这也算火彩的一种。如果没记错,名伶何月山就这么演过。
作为一名京剧爱好者,我相信很多观众都跟我一样,希望能有更多曾经耳熟能详、标榜一时的传统剧目被演员们整理出来再次搬上舞台。一遍拆洗一遍新,好的剧目都是不断升华、不断进步才保留下来的。另一方面,观众的水平也需要随着接受不同层次的剧目而提高。“喜闻乐见”固然是一种标准,倘若能恢复一些具备艺术水准和内涵的剧目,深入浅出地引导观众领略京剧的艺术精髓,也不失为和观众良性互动的一种尝试。我觉得从《伐东吴》《连营寨》开始,未尝不可。
摄影/小毅